当出租汽车司机听到我要去的地方时,睑上即刻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又重复地问了我一遍:“你要去哪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他说:“请你把我送到狗墓,就是埋葬狗的那座公墓。”“狗墓?”司机的双眉紧皱,两只眼睛眯缝着,他的惊奇似乎变成了一种责难。他可能是不想拉我到那个地方去,于是对我说:“倒是听说过……不过,我不知道这个狗墓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这儿有地址,你看:巴黎安伊尔郊区凯里奄桥四号。”我想,如果司机是一个法国人,他一定会因为遇到象我这样一个“爱狗的女人”而高兴,然后就会兴致勃勃地将我送到狗墓。可是这个人,他也许同我一样,来自一个饥饿、忧愁和进行着战争的国家,并不因为遇到一个要到狗墓去的女人而显得高兴。 司机边开车,边执拗地问我:“你的狗葬在那里吗?你是去给它扫墓吧。”我想试探他的态度,就随声应道.“是的。”我的回答引起他的不快,他用越南话嘟嚷起来。我尽管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但从他的语气里我.领悟到,他在咒骂这个世道,在表示他对狗的“嫉妒”。不是吗?在这里,狗死后可以得到安葬,有专门的公墓,甚至还有人经常为它们扫墓…他有一副越南人的面孔,可能是来自东南亚一带。听说在那里,饥饿的人们什么都吃,象狗啊,猫啊,蜥蜴什么的……即使他们不吃这些东西,肯定也不会把它们埋葬在专门的墓穴里。我们不是看到过那些乘船逃出来的越南难民吗?他的父母是不是也在这些船上?他们到处流浪,活着,在陆地上找不到一块立足之地;死后,大海就是他们葬身的坟墓。当他知道我所虚构的那条狗死后还有一个象样的坟墓的时候,他能不气愤吗? 司机忽然高速行驶,开起“斗气”车来了,可能是在抗议我那虚构的死去的狗。我决定在发生车祸被送进坟墓之前,把真情告诉他:“你听我说,我不是去给狗扫墓。我是记者,我到那里去,跟你一样,也是谋生的需要。我也是来自一个不幸的国家,那里也跟你们的国家一样,人死了以后很难得到安葬…请你把车开慢一点!”我们好象默默地和解了。但是他那发自内心的抗议,冲淡了对于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还存在着狗墓的新奇感。 此刻,我想起我在贝鲁特的女友阿玛勒。她的父亲死了,却买不到一小块埋葬他的墓地,最后只好采取贝鲁特人常用的方式,求助一位女民兵,依靠武力,在两座坟墓中间的过道上草草地埋葬了他。还有一个朋友死了母亲,当贝鲁特公墓拒绝为他提供基地的时候,他没有找民兵出面干预,而是租了一座坟墓,答应三个月后再把遗体迁到别的地方。这座坟墓的租金相当高,可以抵得上在旅游胜地租一个住处。汽车沿着美丽的塞纳河岸行驶,我的思绪翻滚,贝鲁特那长长的公墓和公墓里那些面目全非又得不到安葬的尸体,一起涌到了我跟前… 这时,汽车突然停住了,司机说了声:“请!”我面前出现一个大公园,几个妇女正欲入园。要想进入巴黎的狗墓,必须购买一张特殊的卡片,这张卡片的价钱跟购买拿破仑墓或卢梭墓的参观券差不多,和参观埃菲尔铁塔等着名旅游胜地或现代艺术博物馆等大型展览的票价一样贵。我走进埋葬狗猫的公墓,没想到这里面居然鸟语花香,绿榭成荫,微风习习,枝叶摇曳。这是庄严肃穆的墓地呢,还是情人幽会的花园?这是狗的坟墓呢,还是巴黎的又一个奇迹?在墓地入口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巴里”(狗烈士)纪念碑,上面有一个精美的石刻雕像,碑旁还有一座用名贵大理石建成的墓,其精美的艺术造型就连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墓也无法与之相比。进入基地后更使我惊奇,一丛丛美丽的鲜花铺满整个基地,一座座漂亮的墓碑令人目不暇接,绝大部分雕有被埋葬的狗或猫的像,留下了当代艺术的痕迹。 我观赏着这人间的“奇迹”,读着那一行行刻在大理石上的充满感情的字句。有的墓碑上刻着“我们的好朋友一、“我们可爱的小皇帝”、“我们美丽甜蜜的伙伴,我们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等字样。请读一读这段碑文吧:“这里安葬着迪克,它是我精神上的寄托和忠实的朋友,它的一生是忠诚的典范。它的死使我极度悲伤,我时刻都在怀念着它。我后悔:在它活着的时候曾粗暴地对待过它,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我不再相信任何东西,生活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消磨时间,但我的确是真心地爱它,这就是我唯一的安慰。” 读完这段碑文,你有什么感触呢?墓碑上那一行行字句,仅仅是为了怀念他们的狗或猫吗?不也反映出他们在人世间所失去的爱,表达出他们对人世间缺少爱的抗议吗?他们在墓里仅仅是埋葬了自由的狗吗?不也埋葬了他们的人世之爱吗?那一座座墓碑是对人情淡漠的谴责,是对人世间缺少爱的控诉!前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有的拿着喷壶,花铲,精心护理墓旁的鲜花I有的站在墓碑前静默沉思。我凑上去与一些扫墓者交谈。我问一些妇女:“世界上还有不少人正在遭受苦难,你们对此有什么感想?”她们干脆地回答说。“活该!”我问一个男青年;“你知道不知道,在黎巴嫩有很多人被集体屠杀?”他耸耸肩说:“黎巴嫩在哪儿啊?”我又问一个女青年;“如果有一个饥饿的小孩和一条饥饿的狗,你喂哪一个呢?”她爽快地回答.“我喂狗,让那个小孩饿死!一“为什么?”我惊奇地问。“因为那个小孩长大以后可能杀了我,或是霸占我的财产。” 我啼笑皆非。是啊,他们要求社会的不就是一双温和友爱和诚实的眼睛吗?可他们没有得到,于是就对社会产生了仇恨心理。走出碑林墓群,是一个宽阔的供人们小憩的花园,我漫步在花园的林荫路上,浮想联翩。记得不久前,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过一个统计材料,说是在法国有九百万条狗,人们每年在狗身上要花费二十亿法郎,一条名贵的狗可值两万美元。英国有六百万条狗,每年要花费两亿英镑。许多西方国家设有专门的狗寿保险公司和抢救垂危狗命用的狗血库。还有形形色色保护狗的协会,供应狗需用的商店,供狗享受的旅馆、餐厅、俱乐部,给狗看病的医生和美容的理发师,等等。据说,英国议会还反对在不注射麻醉剂的情况下用狗做实验,以免使狗感到痛苦。有的国家规定养名贵品种狗的人免交狗头税。对狗的关怀照顾可谓周全!然而,对人又怎样呢? 我无心观赏花园里的美景,心情沉重地走出狗墓大门。在大门口,我看见一位瞎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在一条狗的陪伴下,步履艰难地往里面走。又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法国司机迎上来,向我热情地打招呼。“你是来看你的狗吧?它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说:“它叫人,几万岁了。”他笑了,安慰我说:“我那条狗死去的时候,我也差点失去理智。我劝你还是再爱一条狗吧,怎么样?现在就买一条吧!要不然你会更痛苦。”还没等我开口,他便从汽车前座上抱起一条狗,把它塞到我怀里。狗的舌头舔着我的脸,几乎使我窒息…… |